如果二十幾歲時有機會讀李敖,今天的我會不一樣。
李敖,書很好看,人很有爭議。說好聽一些是他不屑於人情世故;說難聽一些,則是他非常自我中心。他說:「想佩服人,我就照鏡子。」其自我中心由此可見。
我目前讀過幾本李敖的書:《北京法源寺》、《大江大海騙了你》、《獨白下的傳統》、《傳統下的獨白》、《快意恩仇錄》。李敖的書是好看的。《圍城》的作者錢鍾書不喜歡應付慕名而來的讀者,他說:「如果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又何必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但是李敖的書之所以好看,就是因為作者本身極有魅力。
李敖才氣縱橫,這才氣是好讀不倦的結果。據他自述,他14歲來台時已經有五百本藏書。一個14歲的少年竟有五百本藏書!從他自述的一些事情可以知道,他在很年輕時就已經有不凡的學識。例如他在《快意恩仇錄》寫道,在20歲父親過世時他堅持不按古禮,不肯燒紙錢、誦經,他的老師勸說:「你讀書明理,按古禮,不能這樣干吧?」李敖回答:「按古禮,按《易經》是『喪期無數』;按《墨子》是我母親要殉葬;按《禮記》是我父親不能火葬……今天我要真行古禮,更不得了了。」很難想像一個20歲的人能有這樣的學識、講出這樣的話。而他在喪禮上「橫眉冷對千夫指」也突顯出他不恤人言、特立獨行的性格。這件軼事,可以說是李敖一生的縮影。他的學識、舉止都非常人能及。
《快意恩仇錄》中李敖和那個時代文人的互動很精采。例如他寫了他和胡適、殷海光、錢思亮、余光中、梁實秋、柏楊、彭明敏等人之間的恩怨情仇。我對這些學人的八卦很感興趣,常讀得津津有味。讀《快意恩仇錄》很像在讀台灣學界的《三國演義》,你會看到一些很有魅力的人物,如諸葛亮、周瑜、司馬懿,活躍在書中,而且不時會有一些空城計、草船借箭之類的精采故事。不過這畢竟是《三國演義》而不是《三國志》。《快意恩仇錄》是以李敖—一個風格非常直辣且自我中心的人—的觀點去寫的,所以可以想見帶有強烈的個人視框。除了胡適和殷海光之外,書中幾乎所有人都被罵得很慘。他罵梁實秋「軟弱」、錢思亮「卑鄙」、余光中「勢利」、柏楊「小人」、彭明敏「墮落」。胡適曾評述李敖「喜歡借題發揮」,並且認為「作文章切莫要借題發揮」。但是李敖的書精采之處正是借題發揮,而且常常發揮得淋漓盡致。
無論如何,以八卦言、以故事性來說,我覺得《快意恩仇錄》讀來很有趣;而以想要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來說,這本書不可避免帶有李敖的個人偏見。不過由於李敖的史學底子深厚,他常常列舉一些文獻來佐證他的說法,因此許多事情在言過其實之餘也是事實。
李敖寫東西百無禁忌,他甚至毫不避緯地描寫自己生殖器的大小、他和數個女人作愛時的細節,而書中也多處出現像「雞巴」、「屌」這樣的字眼。這樣描述,或許會讓人以為《快意恩仇錄》是本低俗而亂七八糟的書,但並不是。他在書中的「宣淫記」一文,從一開始談「雞巴」,寫到她和一位人妻露骨地角色扮演行魚水之歡,進而帶出哲學中「真幻」的問題;然後他精要地論述老、莊、列、釋四家如何闡述真幻問題,並提出批判。最後他總結,如果以影子和實體來比喻真幻,「......似乎該是和英國喬治•巴克萊主教那種『存在即知覺』的理論相反的發展,而是『知覺即存在』。當你知覺到影子在那兒並沒移走,影子就正存在那兒沒移走。」姑且不論能否讀懂這些論述,或是李敖講的是否正確,能從「雞巴」寫到「作愛」寫到「真幻」,最後還能引述諸家經典並批判作結論,這種寫作風格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李敖一人,而其背後所蘊藏的深厚學養,應該也少有人能望其項背。
本文一開始我說:「如果二十幾歲時有機會讀李敖,今天的我會不一樣。」這是讀李敖之後的切身之感;原來真正有學問的人是這樣!不只是李敖,他書中所提到的很多人物都讓我作為一個學者感到慚愧。李敖的書帶給我很大的感觸是,這世上只有極少數人能作學問,而我不夠格,我這一生恐怕只能作一個欣賞別人學問的人。
《快意恩仇錄》算是一本自傳,李敖以時間軸的方式描寫了他從年少到年老一生的恩怨情仇。寫這書時他已六十五歲了。讀這本書時我常想,這樣一位才氣縱橫的人,回顧一生,他會滿意自己的人生嗎?他會不會覺得遺憾?的確,從「傳世」的角度來說,李敖可能沒能留下足以傳世的作品或偉大思想,這會讓人感覺李敖或許辜負了他的那不可一世的才華。《快意恩仇錄》的最後一章也可以看出李敖自己明白這件事,他說:我的一切努力,都隨著台灣微不足道而小化了。
「作為一個思想才情獨邁千古的人,我實在生不逢時,又生不逢地。嚴格來說,我根本不屬於這個時代,這個地方,就好像耶穌不屬於那個時代、那個地方一樣。」
這段話寫進我心崁裡,讓我為之動容。在這真理混濁的時代,在這微不足道的小島,縱然才如李敖似乎也無法如何。然而,我認為他在這受限的時空之下,已是燃燒極致、光芒萬丈了。我的才氣不及李敖的百分之一,沒有太多能燃燒的本事,甚至發不出微弱的螢螢之光;但《快意恩仇錄》中李敖對受限於時空的感嘆,總結了我四十歲迄今將近十年茫然的學術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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