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幾年前我父親過世時寫的文章;因為部落格幾經搬家而遺落。最近因為某些緣故,我重新上傳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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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無法重來一次,留下了遺憾。於是我寫下這篇文章,希望能讓讀到的人少一些遺憾。
Yalom在他那本著名的《存在心理治療》裡用了一個有趣的比喻,來說明死亡的傳承。每個人坐在一排排的座位上,當前一排的人走了,我們就往前遞補,不論你現在在那一排,最後總會坐在第一排;如今我終於坐在第一排了。我的父親在臥病兩年多之後過世;如今我必須承擔處理後事的責任。雖然曾有祖父母過世的經驗,身邊也不乏有朋友處理過後事,但我從來沒有坐在第一排面對這種事。一切都非常陌生。
依照傳統習俗,我們是在父親仍有生命跡象時,把他接回家的。在安置好後之後,醫護人員逐一將他的管線拔除,然後全家人圍在他身邊等待那一刻的來臨。那個時刻非常奇怪,彷彿置身在電視或電影的劇情中。我太太在旁邊問我有沒有什麼話要對爸爸說,我搖搖頭,因為我的腦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麼。「謝謝你扶養我們,讓我們平安長大、受好的教育;謝謝你為這個家的付出,你這一生辛苦了;我們會好好照顧媽媽,您可以安心的離開…」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說,但來不及了,我在認知窄化中渡過了父親的臨終時刻。雖然寧靜有著另一種安詳的氛圍,但如果能重來,我希望自己能在父親彌留時多說說話,讓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和心情。
在確定沒有生命跡象後,救護車立即就將父親送到殯遺館;我的叔叔們立刻從桃園趕來。叔叔,也就是我父親的弟弟,對我們的整個處理過程有一些不諒解。
在決定把父親接回家時,父親還沒過世,但我們並沒有立刻通知叔叔,而是在父親過世了才通知他。就兄弟的立場而言,如果有機會在過世時陪在旁邊,卻沒有做到,是一輩子的遺憾,因此他不諒解也是很合理的。我事後思考為什麼我沒有及早通知叔叔?我發現那是因為我從自己的角度,而不是父親的角度,在思考事情。就我的角度來看,我和叔叔平日互動機會並不多,因此並不覺得他是我們真正的家人,於是在父親臨終前沒有想到該通知他;但如果從父親的角度來看,他的兄弟當然是他的家人;叔叔和他哥哥的關係,與我和我父親的關係是一樣緊密的,我應該要讓叔叔有最後陪伴兄長的機會。在處理後事時,很多事必須從往生者,而非在世者的角度去思考。
叔叔另一件不諒解的事,是他火速抵達後,父親大體已在冰櫃之中;據他們的說法,大體必須八小時後才能入冰。在處理後事時,由於很多事情不懂,只能交給專業,所以當醫護人員在父親離世時,立刻將他送至殯儀館,我也沒有多想。然而當叔叔提出這種質疑時,我才想到,完全相信專業也是有盲點的,這些從業人員,或許會圖自己方便行事,而沒有作出最合宜的處置。我們即使外行,但有些事似乎還是應該多想多問才對。而父親臥床已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們家人其實早該討論他的後事,預作規劃。但是我們直到父親過世前一晚,才開始思考這些事情,一切都有些措手不及。
其實我覺得大體是否立即處理,和冰不冰無關;但多停一下,的確多了一些讓生者沈澱心情的時間,也多一點和死者相處的時間,於是哀傷的心情可以得到更多撫慰。我們在父親一過世,就急著投入處理後事;在忙祿中,很多情緒都來不及找到適當的出口。
在處理後事的整個過程中,會有很多人給你意見,從家中長輩到街坊鄰居,每個人都有他的一套說法。不必太在乎別人的看法,也並不是每個人的意見你都要理會,最重要的當然是自己家人的意見了。我覺得有兄弟姐妹真的很好,不必一個人獨自承擔這個責任,我也對少子化下的年輕人感到擔憂,不知道他們以後要如何面對這樣的狀況。父親的過世,也首次讓我思考自己是不是要買生前契約,因為我沒有孩子,我和太太勢必有個人得承擔另一人的後事。
雖然有兄弟姐妹很好,但也難免會有意見不同的時候。我們家這種情形非常少,但我猜想有些人家可能會爭議不斷。大部分的事我都覺得不必堅持。我希望把父親的骨灰放在他的故鄉雲林,弟弟希望放在我們家蘇澳附近,聽到弟弟的意見之後,我就立刻同意了,我覺得沒什麼好堅持的。把喪事辦「完」比辦「好」重要。事實上不可能有所謂「好」這件事,既然沒有人知道死後的世界,自然就不可能有所謂的「好」,而沒有所謂的「好」,那又有什麼好堅持的呢?因此把喪事辦「完」比辦「好」重要。
以前我會跟學生說,論文反應了他的性格,你的個性優缺會展現在論文中。如今我體會到,喪事會使家庭中每個成員間的關係展露無遺,它深深地刻劃了家庭中的團體動力。在辦理喪事的過程中,會讓你對每個家人,以及你們之間的關係,有更深刻的理解。
在過程中,我們有一些不順利;我的車爆胎、弟弟從樓梯摔下來等等。這些事有人解讀成因為我們每天出入殯儀館而「帶煞」,但其實它們更反映了我們這段時間的狀態。在治喪過程中,我常常處於恍惚的狀態;有一次我去戶政事務所辦父親的除戶,騎機車回到家後,想把安全帽放進座墊下,結果發現我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帶安全帽。處理後事的過程真的要注意安全,但並不是因為靈異考量,而是因為你的心智狀態和注意力,都和平時不同,在機率上的確比較容易發生意外。
父親的過逝,也讓我首次從喪家的角度,去體會別人對我們致哀時,會帶來什麼樣的感受。最討厭的是東說一些禮俗、西給一些建議的人,雖然他們也都是基於善意,但對喪家來說,這其實是很困擾的事,甚至可能造成喪家內的紛爭;這印證了心理諮商千古不變的法則—給建議並不能帶來療效。其它致哀的一般詞,大約是「節哀順便」、「人生總是要走這到這一步的」、「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解脫」、「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等等的安慰詞。我發現最能帶給生者安慰的是這一句:「你們已經夠孝順了」。我父親臥病時我們兄弟付出了無數代價希望能讓父親過得好,因此當有人說出:「爸爸在世時,你們已經夠孝順了,沒有人是像你們這樣的,換作一般的兒女是作不到的。」,不論他講得是否誇張,我們值不值得這樣的讚美,我有一種被同理的感覺。因此最能撫慰喪家的,其實是對他們的讚美;除了說他們在生前作得夠多了,我相信讚美他們後事辦得很盡心盡力,也會帶來同樣的效果。或許這就有點像心理諮商講的無條件正向關懷 (unconditional positive regard) 吧。
有些事未必要跟喪家說。之前提到,叔叔對我父親過逝後立刻入冰有意見,認為應該八小時後才能入冰。死後之事如何我其實未必相信,但面臨至親過世時,有些事還是會帶著寧可信其有的心情。所以當叔叔提出大體必須八小時後才能入冰的看法時,我心中覺得很難受,我們是不是作錯了什麼?是不是讓父親受苦了?然而這件事已無從彌補。於是我體會到,有些事若已無法彌補,不見得要在事後提出來讓家屬知道,畢竟只是徒增遺憾而已。「八小時」這件事叔叔說的時候只有我在,我一直沒有讓其他家人知道。
每天出入殯儀館,目睹送往迎來,有種看盡人間生死的感覺。有位少婦的丈夫英年早逝,她帶著約莫只有國小一、二年級的孩子來到家屬休息室,那小朋友天真瀾漫,常會跑過來看我打電腦、和我東聊西聊,非常活潑,感覺上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一天,他突然問我:「叔叔,我爸爸怎麼了?」我當場楞住,不知道該說什麼;接著然後他憂心仲仲的說:「我昨天夢到大家都死了,然後我變成了孤兒。」聽完這句話,我忍不住就有了淚水。
世界並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過逝而停止運轉。每個來致哀的人,一開始會談治喪的事,但很快就沒話聊了,於是大家談的還是生活中的事,而不是死者的事;這讓死亡這件事看起來更奇怪。儘管辦理後事,但日子還是要過、飯還是要吃,我坐在一間餐廳,看到隔桌和我年紀相彷的男子帶著老母親來用餐,這是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心情;我再也不可能帶我父親去吃頓飯了。很多後事的處理都一再提醒你親人永遠消失的事實,去把他的手機停掉、停止銀行存款的帳戶;去戶政單位辦理除戶時,戶政人員在他身份證右上方剪一個角,然後將證件作廢。這種心情,在闔棺的前一刻,達到最高峰;你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看到他的容顏了。
當後事的處理告一段落時,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但並沒有。離家前,我和母親坐在客廳,看著她鉛華洗盡的容顏,想到她將獨守空蕩的房子,我心裡頭覺得很難過;回台北的路上有很多悲傷。我坐在第一排,而坐在身旁的,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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