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3日 星期一

「細漢偷挽匏,大漢偷牽牛」的學術社會化

雖然《傻瓜也會寫論文》不是什麼曠世鉅作,但是因為寫了這本書,偶爾會有讀者,也就是正陷在論文痛苦中的研究生,寫信給我詢問一些論文的相關問題。在能力可及的範圍內,我通常會儘可能地協助他們。最近我收到了一個學生給我的回饋,我很喜歡他的這封信;裡面有對學術研究純真的赤子之心。在經過他的同意後,我引用,並寫下一些想法。

在兩週前我畢業了、我畢業了、終於畢業了!!希望能跟老師分享這個好消息~在抱著畢業證書回家那天沒有想像中的興奮狂喜,是在後來慢慢回想起寫論文的這一年的種種,還有偶然聽到寫論文當時聽的音樂才慢慢知覺到論文真的已經完成了。
  從一開始單純的以為研究生的論文就是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盡可能在過程中學習彙整資料、發展自我觀點並且一步步驗證、解釋,到後來才認識到研究領域有好多種風格跟方法,在學術環境對教授們的學術生產期待和各種規定下,也產生了許多不同的因應之道。在順利畢業為前提之下,我也只能用各種方式說服自己來理解某些做法(可以理解,但我仍然不太認同)。先前跑來請教您的時候實在很痛苦、灰暗,看不到盡頭,除了覺得自己是研究界阿信太命苦、懷疑自己的能力以外,一方面也是對於"研究"這件事情的印象大大被顛覆,這個過程除了挫折與疑惑以外,我也學到了一些和權威人士磨合的方法跟揣測上位者心意的技巧(不得不這麼說)。我很確定求真、坦然對於自己的重要性,未來若有繼續研究的機會,我也不會再用同樣的方式進行(因為後來感覺為求顯著打散整體架構,並且自圓其說,距離事實越來越遙遠)。或許很多人說論文就是學習研究的過程,但若能不違背自己的信念去進行,我想我今天對於自己的論文應該會有更高的信心和認同。真的很謝謝老師的協助,在極度迷茫困頓之時,老師的分享對我的幫助很大,也讓我跳脫自己的觀點,從不同立場思考如何在我與指導教授的差異之間達到平衡。」


每次我去參加論文口試,看到研究結果很漂亮的論文時,我心中都不免在想:究竟這些學生是很幸運地得到這樣的結果,還是他們在寫論文過程中,學會了某些事?

我覺得社會科學學者的養成,是一種很典型的「細漢偷挽匏,大漢偷牽牛」的歷程。從學生時代開始,我們就被教育了「不顯著就沒意義」,甚至不顯著就畢不了業的價值觀;然後為了符應這樣的價值觀,更多時候是為了生存,我們主動或被動地學會了各種讓資料符合假設的技巧;甚至可以說只有那些有本事能讓資料顯著的人,才比較有機會成為學者,並且在學術界取得較高的地位。在這社會化的過程中,我們作出「漂亮」研究的能力愈來愈強,作出真實研究的能力卻愈來愈弱。最終我們說服了自己,認為以各種方式找出讓資料顯著的方法才是正確的學術態度、能作出顯著研究的人才是卓越的學者。

學術研究曾經是我的最愛,是我生命的意義所在,但這幾年我卻常常思考著要放棄研究工作。寫信給我的學生「對於『研究』這件事情的印象大大被顛覆」的心情,是我長期以來一直在忍受的心情。除了他,也曾有大學生找我談他們的困惑,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在研究結果不顯著之後,不能就資料本身作出解釋討論?為什麼老師要教他們要去嘗試各種分析方法,想辦法去作出顯著的結果?在這過程中,他們感覺自己離本來想回答的問題的真實答案愈來愈遠。而這其中最弔詭的是,研究經驗有限的研究生、對研究一知半解的大學生,都能立刻覺察學術運作的扭曲和不對勁;反而是那些久經歷練、發表過許多論文的學者們卻將這些事情視為理所當然,普遍認為這才是找到真實的方法。「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我們一直活在把偷挽匏、偷牽牛視為理所當然的世界中,論文能不能發表、能不能為自己帶來好處,比它有沒有說出真相來得更重要。

我常常思考著要放棄研究工作;並不是我不喜歡研究了,而是我討厭教導學生們「偷挽匏」的教育環境,無法忍受酬賞學者們「偷牽牛」的學術氛圍;我不是聖人,但為了生存即使必須偷摘一顆花生,對我來說都痛苦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