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30日 星期四

好一個豔陽天

這種感覺已經持續很長的一段時間了。我讀著心理學論文中那些洋洋灑灑的論述。人們覺得言之鑿鑿的理論,我覺得非常虛浮空洞。人們覺得堅若磐石的證據,我看來像是空中樓閣。

我仰望著夜空,知道真理被埋藏在漆黑之中。

站在身旁,和我一起望著同一片夜空的學者們總是說:「太陽好大,天空好藍啊。」於是,為了生存,我常看著一片漆黑,然後笑著對他們說:「是啊,這真是一個豔陽天。」

垂死之獅

前兩天在羅浮宮看了很多世界知名的雕像,但是我覺得都比不上這個名氣不大,座落在瑞士毓森 (Luzern) 公園中的垂死之獅。

瑞士曾經是以傭兵著稱的一個民族,在他們的歷史上有許多人為歐洲各國戰死;這隻石獅主要是紀念1792年為了保護法王路易十六而死的瑞士傭兵。傳聞馬克吐溫說過:「這是世界上最令人哀傷動容的石雕。」細看石獅身上的斷矛、奄奄一息的表情,我覺得真是當之無愧。即使將它放在名雕林立的羅浮宮中,我也覺得它會是最吸引我目光,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

回到台灣進入家門的第一件事,是去量體重。十幾天的旅程,我每天走一萬五千步以上,多數時候吃的也算有些營養不良。但可怕的是,我並沒有變瘦,事實上我還重了一些。

體重計上的數字再次無情地告訴我,推動著生命往盡頭前去的那股力量,是不容抗拒的。曾經驍勇善戰的戰士、如何不可一世的王者,最後都會是垂死之獅。

幽幽山城

2015年七月,我去米蘭參加歐洲心理學年會。

我在研討會場貼壁報,刻意地站在和壁報保持一些距離的地方;希望讓觀眾在沒有壓迫感的情況下盡情瀏覽,就像買衣服時,人們不希望店員緊緊地跟在身邊;另一方面我也覺得無須和每個人攀談,只有那些在我的海報前駐足超過兩、三分鐘,應該是真的對這個研究感興趣的人,我才主動和他們聊。

這個我自己非常喜歡的作品,已經被七八個期刊退稿了,而且幾乎都是主編直接退,連送審的機會都沒有;抵達米蘭的第一天,我還收到最近的一次退稿通知。我太太說,據說佛陀悟道之後,發現他所悟出的道,是世人無法理解的,於是他打算直接涅磐成佛,是諸神請求他留在人間,讓眾生有接觸佛法的機會。我說的事情,人們似乎也不太能理解,理解了也無法接受;不同的是,當我偶爾想放棄時,沒有諸神阻止我,必須自己努力拉住自己。

今天我來到米蘭東北的Bergamo。這是一個美麗質樸的山城。她沒有威尼斯名氣,也不像米蘭大教堂耀眼,卻是這趟旅程目前感覺最好的地方。幽幽的山城不是旅者的主流首選,但只要造訪過就會發現她的優雅。我想我的研究也是。

表淺的社會參與

最近FB版面上滿是八仙樂園塵爆相關訊息,和支持同性婚姻立法的彩虹圖示,我覺得似乎有那裡不太對勁。

一百多年前,人們要進行社會參與和改革,必須與妻訣別、拋家棄子。幾十年前,要進行社會改革,人們得放棄大好前程,做好入獄心理準備。每個社會參與背後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也因此每個行動的背後都有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理念,參與者的心中有一顆勇敢無比的決心。

如今,社會參與的成本變得非常低;只要到某個廣場坐著、跟著大家去遊行,甚至在 FB 按個讚、換個大頭貼或封面圖像,就讓人有一種自己進行了社會參與的感覺。然而,由於成本非常低,行動者不再需要深思熟慮,也不再需要勇氣決心。

不需付出成本的社會參與是很表淺的。人們可能不經思考就轉貼一個訊息;也可能只是因為有貌似如此的感覺,就選擇了立場,並且為它大力宣傳。人們可能在這一刻轉貼了一篇對受害者感同深受的文章,卻在下一刻滑著手機看著讓人哈哈大笑的影片;人們在這一刻義憤填膺地作出社會評論,下一刻卻出門去KTV和朋友歡唱。

不需付出成本的社會參與很表淺;在這裡頭不容易看到深刻而真實的東西。

個人電腦還沒出現之前,資料分析的成本很高,每個步驟都得手動運算。據說有人曾經估計,沒有電腦時代的統計學家所發展出的某些偉大定理,一般人得不眠不休、日以繼夜地手動運算數個月才能完成。由於資料分析的成本很高,所以學者們必須在深思熟慮後才進行運算分析。因為每一次分析都得付出很大的代價。現在,分析的成本變得非常低了,只要點幾下滑鼠,不消一、兩秒,就可以看到分析結果。即使只是一個大學生,稍具資質,也能對資料不斷進行各種調整、增刪,讓資料呈現想要的結果。某種程度可以說,個人電腦,助長了社會科學的產出,卻扭曲了它的發展。


不需付出成本的社會參與很表淺;在裡頭不容易看到深刻而真實的東西。不需付出成本的資料分析也很表淺;在裡頭也不容易,或者該說幾乎沒有,深刻而真實的東西。

《神鵰俠女》與《獨孤求劍》

我不是在抱怨,只是希望我的學生們能明白。

我覺得活在智慧型手機時代的年輕人很可憐,他們習慣於速食的聲光和訊息,對多數需要時間去品味的東西都沒有耐心,也因此錯過了這世間很多美好的東西。於是,這學期我的某一堂課,要求學生要讀一套金庸的小說,然後挑選某個人物寫下生涯心得。我希望藉此引領他們去品味經典的美好。

今天我花了一些時間改作業,多數的同學作業都是中規中矩的。但是有些作業,反映了這個世代年輕人的書寫風格,例如:
1. 整篇文章一段到底,完全不分段。
2. 全文只有一種標題符號「,」(真的,是全文。連整篇文章的最後一句都沒句號)。
3. 全文18號字(不是標題,是全文都用18號字在寫)。
4.文中不時出現周杰倫用語:「屌爆了」之類的(我很想寫個評語:「同學,你的作業真是牛逼。」)。
5.需要使用引號「」時,用 [ ] 代替。
6.陸藉生全文使用簡體字(明明按一鍵就可以轉繁體啊。你知道老師是台灣人吧...)

我改作業時有一種衝動,很想要只看格式有問題,就直接打很低的分數,連內容都不看(但我並沒有真的這樣作)。如果我這樣作,當事人可能會覺得不公平。但是,人生很多事情都和相親差不多;既然你相親時穿得破破爛爛、窮首垢面,就不能怪別人怎麼不願意進一步理解你的內涵;你對自己的文章不加修飾,就不能期望別人願意去讀它的內容。

雖然我沒有這樣作,但是同學們,就算我完全沒讀內容,只是因為你作業的表面賣相很差,就給你很低分,也不是什麼很令人意外的事。就像你讀小說,翻個三頁無趣你就會把書本丟一邊去;看電視時,五分鐘不好笑,你就開始滑手機。當看到你作業表面效度那麼差時,有什麼理由別人還要耐著性子往下讀你寫的東西呢?

既然你們身在資訊速食的時代,用很速食的方式在選擇訊息,就更應該能夠明白,你未來人生中遇到的多數人,也是用這種「速食」的方式來評價你。

PS.有個同學作業裡面寫他讀的那本叫《神鵰俠女》,裡面有個角色叫《獨孤求劍》,同學你要我怎麼相信你有讀過啊?

撿便宜的學術人生

能用來作研究的時間實在不多。坐在電腦前查文獻時,突然想喝杯拿鐵,於是我走到樓下便利商店買牛奶;發現隔壁的美廉社今天開幕,好多人在排隊。

「請問你們在排什麼?」
「一袋衛生紙只賣一元,賣完就沒有了。」
「一元!!」當下,我有一種衝動,想要跟著去排隊。
「不行,我有研究要作、我有研究要作...」我就這樣心中喃喃地回到了書房。

看到有利可圖,就有一種想放著正事不作,跑去撿便宜的衝動。這是人性。

回到書房,盯著電腦螢幕,我發現自己仍然在排隊撿便宜。明明知道這只是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研究、既對人生沒有意義、也對世間毫無幫助,卻只是因為它可以在期刊上刊登發表,撈點好處,我就在這邊花大把時間處理它。

沒有意義的研究,就算登在SSCI期刊上,也像是特價一元的衛生紙。然而和美廉社不同的是,這種衛生紙是無限量供應的;你可以一直買、一直買,讓研究室到處堆滿衛生紙,讓自己的人生淹沒在言不及意的紙堆中。

取得博士學位之初,我和多數New Ph.D.一樣,有升等壓力、有求職需求、有國科會計畫非上不可的想法;當時的處境像是家徒四壁、環堵蕭然,為了生存只得每天排隊撿便宜。十年過去了,如今我雖沒有腰纏萬貫、堆金積玉,也還算是小康之家。如果每天仍然想著如何從事廉價的研究,撿SSCI便宜,那麼一生的學術生涯無疑地將在排隊買衛生紙中渡過。

盯著電腦螢幕,我心中喃喃聲又起:「不行,我有研究要作、我有研究要作...」要作的是那種真正能滋養愛智之心、回應世界所需的研究。

清清朗朗的不顯著

作完實驗,昨天已經看到了不顯著的結果。
「由於施測環境控制不嚴謹,因此...」「因為研究工具有些問題,所以...」當研究結果不如預期時,總有許多理由。換個角度來說,既然知道這些原因會導致不確定性,為什麼還要在這種條件下作研究?
我們不應該在迷霧中作研究,然後說:因為霧太濃了,所以我沒看到真象;也不該說服自己,在迷霧之中看到的那個朦朧的東西叫真象。追求真象的過程,不是讓自己置身於山嵐晨霧中的浪漫散步,而是頭頂著無雲豔陽的執著苦行。
我的研究結果不顯著了。在我和不顯著之間沒有任何遮蔽;我很確定我的假設錯了,我想像中的效果並不存在。
那是一種清清朗朗的不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