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7日 星期一

沒有誰比誰更善良

最近心理學界有個大新聞,一個知名的社會心理學家Diederik Stapel被發現長期在研究中捏造數據,目前證實至少在三十篇研究中使用編造的假資料。這些研究,多半發表在非常高級的期刊,甚至是Science上。 

為什麼? 

為什麼用完全虛構的數據所作出來的研究,最後卻能登在最權威的科學期刊上?為什麼一個一直捏造資料的心理學家,能生存於科學界,並且擁有頗高的聲望呢? 

一開始我的想法是Stapel比較沒良心,他只是特例;但這很明顯不是好答案。大部分的科學家和○森購物台的陳經理沒兩樣。陳經理想把爛東西賣給你,所以會把產品講得有些誇張;科學家想推銷自己的研究給期刊,也難保不會言過其實。研究刊登在高級的期刊上,可以讓人升上教授,爭取到數百萬的經費,並換來無數的讚美和崇拜;每個研究背後多少都帶有很實質的好處。科學家有好的腦袋,不代表他們比較有良心,不會受到名利誘惑;如果你覺得購物台主持人講的話不能完全相信,那麼你應該也可以理解,把科學的進步冀望於科學家的道德是很不切實際的;科學家也是會說謊的凡人,只要確定不會被抓到,他們其實有非常強的動機去說謊。所以「Stapel比較沒良心,他只是特例」這說法不太合理。 

然後我想,難道是審查機制出了問題?是不是審查機制不夠嚴格,才會讓這些作假的資料刊登上去?可是也不對,高級期刊的審查都非常嚴格,每次拿到審查意見時,你都會很想要知道審查人是誰,再順便找人去問候問候他很多時候審查人提出的要求,真的非常不容易達成(也難怪Diederik Stapel會作假資料)。所以問題不在審查機制上,這機制非常嚴格;況且只要敢作假資料,再嚴格的審查機制也無從發現問題。 

想了幾個原因之後,我發現,問題在於缺乏重覆驗證(replication),也就是一直沒有人去複製Stapel的研究。 

仔細想想,我們一直沒有發現Stapel的大量研究是虛構出來的,這件事本身就非常奇怪。試想有一個物理學家,他發表的研究別人都無法成功的複製,只有他自己作得出來;這個物理學家的下場會是什麼?他能存活於物理學界嗎?答案是不能,大家很快就會覺得不對勁,甚至會質疑他有作假的嫌疑。可是同樣的狀況在心理學界卻導致完全相反的結果,如果有一個心理學家,他的研究無法被複製,他不但能存活,甚至還有可能活得比大部份心理學家好。Stapel就是個很鮮明的例子,既然他的研究是捏造出來的,表示它們不可能被成功複製;可是這些無法被複製的研究卻一再的被刊登在最具指標性的期刊上,當事人也因此取得很高的聲望和利益。這表示,可能沒有人去複製過他的研究,所以Stapel所虛構的研究才得以一直存在。 

其實只要有人曾去複製Stapel的研究,就會輕易地發現他的研究都是假的,根本就作不出來。但心理學家一向「不屑」去作和別人一樣的研究,如果有人問:你曾經作過和別人「一模一樣」的研究嗎?大部份心理學家的答案會是沒有;作為一門科學,這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但是問題還不止如此,如果大家發現Stapel的研究複製不出來,他的作假就會被揭穿了嗎?奇怪的是,這時的答案是「不會」。我們去設想,假如真的有人曾複製Stapel的研究,並且(當然)無法複製出這些研究,於是他把這結果告訴其他心理學家,大家的反應會是什麼呢?你會很驚訝地發現心理學家們一點都不會覺得訝異,沒有人會因此去質疑Stapel這個人,Stapel仍然會有很高的地位,依舊會以其卓著的期刊表現而成為大家仰慕效法的對象。複製不出某個研究,並不會動搖一個心理學者的名聲地位。在心理學中,當某個研究無法被複製時,它只會成為大家茶餘飯後聊天的八卦,聊完後大家會當作沒什麼事發生,日子繼續過下去。

這其實有點像國王的新衣,明明就沒有人看過那件衣服,但只因為有人說那衣服存在,大家就都信了。更妙的是,當有人說出根本就沒有這件衣服時,大家反而會告誡他:那是你眼睛脫窗,這衣服肯定存在,只要用心看就會看見它。我曾經用將近二十個實驗,去證明期刊上所說的東西根本複製不出來,但很少人相信我說的話,大部份人都覺得一定是實驗出了問題,期刊上說的東西一定存在。我其實不太想在這篇文章舉這個例子,怕人家覺得我是在談自己的處境、不客觀,但我沒有這個意思,純粹是因為這實在是個好例子。你有注意到嗎,我說的是:「用將近二十個實驗」想去否證一個理論,但即使如此,大家普遍還是覺得「這衣服肯定存在,只要用心看就會看得見」。 

總之,最後我得到的結論是:Stapel事件的問題甚至不在於心理學家不願意去複製人家的研究,而是就算複製不出來,我們也覺得無所謂。 

Stapel事件不是壞事,其實我希望它最好三不五時就發生,這樣我們才會逐漸正視這些問題的嚴重性。你一定可以理解:只要確定不會被告,購物台的陳經理為了他的年終獎金,非常有可能誇大其詞去推銷產品;同樣的,只要確定不會被抓,科學家也有可能以各種形式去說謊。當很確定沒有人會去複製他的研究,或是即使研究複製不出來也不會怎樣時,科學家有絕對的動機去欺騙。 

Stapel的例子非常極端,但某種程度來說,很多社會科學家在本質上和Stapel並沒有很大的差別。Stapel「無中生有」去捏照資料是不道德的,但是「有中藏無」,隱藏某些不利的資料算不算是欺騙?玩弄統計手段使研究呈現預期的結果難道就沒有誠信問題?就道德而言,Stapel或許比其他心理學家來得可惡,但就對科學的破壞性而言,其實,「沒有誰比誰更善良」(最後一句引自五月天〈在我心中尚未崩壞的地方〉)。

2011年7月16日 星期六

裸妝

「活在美麗的謊言之下,永遠不要發現真相,究竟是不是一種幸福?」
前一陣子我才知道原來這世界上有一種叫「瞳孔放大片」的神奇東西;戴上它,再小的瞇瞇眼,都會像漫畫美少女一樣水汪汪。以打電動來說,這就像裝上了攻擊力999的神奇裝備一樣,等級再低的角色,戰鬥力也會有驚人的提升。電視節目上的缷妝秀更是令人嘆為觀止;化妝前、化妝後的照片秀出來時,所有人驚呼連連,不可置信。我慶幸自己的擇偶並不屬於這個時代,否則我不確定自己最後愛上的是一個人本來的模樣,還是她神乎奇技的化妝技巧。

不過,我卻生在一個胭脂滿佈的學術時代。

每當翻閱新的研究報告時,我總在猜想:有多少研究,濃妝豔抹地登上了期刊的舞台,然後振振有辭的說:「我沒有化妝,這就是我本來的模樣」呢?

現代的實徵社會科學家很像彩妝師。在現實的壓力下,學者們揚棄了本該精準捕捉神韻的畫師本份,轉而拿起了粉餅和眉筆;有些人總有本事把研究妝扮的美麗動人,以絕代風華之姿,展現在最亮麗的舞台上;有些人無論如何點綴,研究看起來就像是庸脂俗粉,只能在廟會野台登場。但這兩者都不足為取,科學的任務並非美化不盡人意的研究成果,而是呈現真實素顏的樣子。

學術活動的「彩妝化」,讓我們愈來愈看不到這個世界本來的面貌。就像在網路上隨處可見,一個個狀似無辜的大眼美少女,我們看到的並非她們真正的模樣;愈是美艷不可方物的絕世佳人,愈是讓人覺得困惑;愈是天工鬼斧的完美研究,愈是讓人感到懷疑。

有什麼理由去質疑大部份的研究都作了修飾呢?如果有天你走在路上,發現滿街都是美女,幾乎看不到任何一個姿色平庸的人,那麼你不免會懷疑大家的妝都化得有點誇張,又或是你可能會猜想:大概很多人去整型了吧;因為一個正常合理的世界裡不會只有美女,也該會有些相貌平平的人。同樣地,如果你翻開學術期刊之後,發現每一個研究都宣稱它的結果很棒,一切都很完美無瑕;那麼你也可以猜想這些研究並沒有呈現出這個世界的原貌,不是嗎?

類似瞳孔放大片這樣的東西,一方面反映了人們愛美的天性,但也多少暗示著:使用者本身知道自己的缺點在那裡。由於覺得眼睛太小,所以想要大一些,由於眉毛太淡,所以想讓它深一點。學者們會去修飾自己的研究,其實正說明了他們非常清楚社會科學的問題在那裡,就因為自知社會科學的不完美,才會想去粉飾它。其實只要正視這些問題,承認我們的不足,就能造成社會科學革命性的進步,如此社會科學才能真正能成為一門科學;但目前我們選擇的因應方式是忽視它、逃避它,甚或是將它合理化。我們就這樣走上了彩妝師的道路。

我曾經是個每每看到滿街美女,就覺得很幸福的人。期刊上每篇神奇不已的研究都讓我全然相信,並且心生嚮往與崇拜。有一天,我發現了原來這世上有像瞳孔放大片這樣的東西,我終於明白在學海之中遇見的大部份美女,呈現出來的並不是她們本來的樣子,我也很驚訝自己以前怎麼會天真的以為所有美女都是麗質天生,未上抹妝。

如今我已經很有能力去對研究作出判斷了。那些研究帶了假睫毛,那些學者喜歡塗塗抹抹,這一切都了然於心。我的能力變成熟了。但這並沒有帶給我喜悅和快樂,反而帶來不少痛苦和打擊。一個活於彩妝時代的社會科學家,究竟該如何自處呢?

知道了化妝的神奇祕密後,就會發現這世界並沒有那麼美麗。看多了修飾過的研究報告後,也會讓人對科學運作的方式感到懷疑。有時難免會想念那個以為世間都是美女的過去。

或許活在美麗的謊言之下,永遠不要發現真相,也是幸福的。